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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干妈新凤霞

1998-04-23 来源:光明日报 □赵 青 我有话说

魂兮归来哀江南

电话彼端噩耗传来,霹雷轰顶,手里的电话机一下子掉落在地。略微清醒以后,抛开身边一切事务,拉着明远置办了一个素白花圈,赶到工体东路吴宅吊唁。

在吴宅自设的小灵堂内,见到小妹吴双和刚从法国赶回的吴刚守灵。从双双口中约略知道了她母亲不幸突然病故的情况。遗体昨夜刚从常州运到北京。我们献上了纯洁的白菊、黄白玫瑰和马蹄莲扎成的花圈,对着善良端丽温存的遗像,实在忍不住泪眼模糊。她还显得那样年富力强,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她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做,多少文章没有写,多少画幅没有画出来呀!简直不能相信她走得这么早,这么匆匆!

向遗像鞠躬默哀之后,我们急忙进了祖光老人家的屋子探望慰问。老人家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创痛,时不时用白纸巾擦着眼角的泪水,向我们讲述着:“这次回到江南我的老家常州,凤霞特别高兴。因为江南也是她的故乡呀。她是从小由苏州一带被人贩子拐卖到天津的。所以至今不知道她老家的确切地址,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更不知道她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当年被拐卖的一群孩子中间,她的年纪最小,最瘦弱伶仃,是个最不值钱的‘饶头’,后来被天津一家姓杨的收养长大。可怜哪!凤霞到底本来姓什么,年纪有多大,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听到这里,我心中像刀扎一样难受。

“在常州,凤霞临终前的上午,她兴致勃勃地画了几幅画,都有书桌这么大张。画的是扶桑。说也奇怪,她这次每一张都画得那样好!以前她的画有好有不好,画得不好的,我就不给她题字。可这次不同!谁知道下午就突然犯了脑溢血呢……”老人家不停地用白纸巾擦眼角。

干妈的恩情说不尽

我十三岁时,单身一人从上海来到北京报考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进修芭蕾舞和民族舞。当时爹爹赵丹把我托付给他的挚友吴祖光、新凤霞夫妇。爹爹趁他来北京出差的机会,在王府井萃华楼隆重设宴,让我正式拜吴祖光为干爹、新凤霞为干妈。我这干爹的岁数跟我爹爹赵丹差不多,叫他“干爹”很般配,叫得出口;可是这“干妈”,那时看上去好年轻,又白又嫩的鹅蛋脸,水灵灵善表情的大眼睛,梳两根又黑又亮的小辫子,甜甜的微笑,真漂亮,真亲切。要不是我爹要我认她做“干妈”,我心想叫她“大姐”还差不多。可是后来接触久了,相处惯了,她的言谈举止,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劲儿,确实够格儿当个名副其实的“干妈”。宴席上,干爹、干妈送了我一份珍贵的见面礼:浅紫红色的清朝龙凤瓷碗和象牙筷子,用玻璃匣子罩着。可惜在十年浩劫中全被毁坏了。

我爹对我谆谆教导:“吴祖光是当代中国有数的天才戏剧家。他二十岁时的剧作《凤凰城》轰动全国,早有‘神童’之美誉,以后又创作了《风雪夜归人》、《正气歌》、《捉鬼传》等许多精彩的剧本。新凤霞六岁登台,十四岁主演,由京剧演员改工评剧,是中国评剧新派的创始人。她的《刘巧儿》红极一时,她独创的新派演唱艺术,开一代新风,你能拜他们为干爹、干妈,是你的福气,你的大造化!你可要好好向干爹干妈学习呀!”

这一段年月中,我爹经常带着我到王府井帅府胡同21号吴家老宅子去玩,由干爹向我讲解梅兰芳“天女散花”的身段、“霸王别姬”的舞剑,教我欣赏历史上的名画、珍奇的古董文物,谈古论今,给予了我无数的艺术熏陶。后来我才知道,干爹一家出于爱国热情,将祖传的整个四合院收藏的珍贵文物(其中有许多堪称无价国宝)都捐献给了国家,至今保存在故宫博物院。这种高尚的精神,令人敬佩!

我当时受到俄罗斯专家的现代芭蕾舞严格训练,但是,中国民族舞蹈的功底不足。在我爹爹赵丹跟干爹干妈的精心策划安排下,决定“一手伸向西洋、一手伸向古典”,于是又在丰泽园拜了京剧名旦于连泉为师。拜师后,新凤霞多次陪同我到师父家里学戏。上来先练“眼神”,师父手里点起一支香,在空中画圆圈,要我的眼珠子随着转。然后教我练“圆场”,双膝之间夹一张薄纸,要求走场时薄纸不能掉下来,这才能练出“水上漂”的真功夫。使我深为感动的是,干妈亲自在一旁跟着我这么认真地练!她说:“阿青啊,你多幸福!师父这么耐心教导你,不打不骂。我们小时候学艺可苦透啦!稍微不对劲,师父的刀背就砍上来啦。练习拿大顶,一把顶一柱香,我有一回实在撑不住,没到一柱香的工夫,倒了下来,挨了师父狠狠一顿揍。那时我的养父家里穷,人口多,靠卖糖葫芦为生。平时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哪儿有钱上学。我不识字,学戏全是口传心授,台词稍微背错一点儿,师父就掌嘴巴。口吐鲜血也得忍着。师父一边打一边念叨着:‘台上一分钟,台下三年功’,‘台上演得对,台下得受罪’!”

但从烈火识真金

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干爹吴祖光被错划成“大右派”、“二流堂反革命小集团”的反动骨干头子。后来我曾问过干妈:“那段漫长严酷的日子,您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她拉着我的手说:“万万想不到,祖光被定成大右派,周围一些亲朋友好友纷纷跟他‘划清界线’,甚至反戈一击揭发他、批斗他。当时文化部有个负责人专门找我谈话,威逼利诱,要我跟祖光划清界线,限期离婚。说是你还年轻,孩子们还小,不能为一个大右派牵累你一辈子!只要离婚,就给出路,就有前途。要是不离婚,决没有好下场!我说,有出戏叫做‘投军别窑’。王宝钏在寒窑等薛平贵整整等了18年,难道我等祖光还等不了18年?就为了这一番话,我也被列为老右,打入另册,监督劳动改造。但观众还是爱看我的戏呀。于是,巡回演出时,还要我去唱主角;演出散场了,别人都休息了,我继续‘劳动改造’,在剧场打扫卫生、擦玻璃。有一次我们评剧院在一家大工厂巡回演出,受到工人同志们的热烈欢迎。散了戏,我如同往常一样,拿起扫把、抹布打扫剧场。工人们看到这个情况,纷纷上来争着替我干活。我说这可不行呀,我是老右,改造对象啊!工人们说,你唱戏唱得这样好,你劳苦功高,该好好休息啦。谁还要监督改造你,我们工人不答应!”

盼《新凤霞传奇》早日上荧屏

十年动乱把干妈新凤霞折磨成左肢偏瘫的残疾者。她39岁正当盛年,本该是在国内外访问演出载誉全球的黄金岁月,却被困在轮椅上!这一困,又是20多年!

爹爹赵丹带着我与新凤霞重逢的时候,她已经偏瘫,不得不拄拐杖了。她硬是不让人搀扶,坚持自己练习走路!她还梦想有一天能扔开拐杖重返舞台呢。我悲喜交集地当众唤她一声“干妈”!

新凤霞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阿青,以后可别当众再这么叫我啦。文化大革命中,就为这一声‘干妈’,我们受了多少批判揪斗呀!以后还是叫我‘凤霞阿姨’吧。”

近十几年来,每年3月召开全国政协会议,我们都能在一起欢聚半个月,同在一个小组,朝夕相处。每次有活动,坐着轮椅的凤霞阿姨总是最早到场。为了不麻烦别人,她不上厕所,大半天活动自始至终她一直忍着不喝一滴水。她对所有的朋友一视同仁。无论是领导人还是一般工作人员、勤杂工,她都十分尊重,以礼待人,赢得了上上下下一致的敬爱。

我亲眼看到,凤霞阿姨抓紧每一分钟时间进修文学、练习书画。这个出身于天津南市贫民窟、自幼失学的天才民间艺人,不甘沉沦、精进奋发,以罕见的坚强毅力,从一字不识的文盲,刻苦学习文化,进而从事写作。在她病后的20多年当中,持续不断地发表了大约300万字的回忆录和戏曲艺术论文,正式出版的著作有20多部。

我爹病故后,中国美术馆举办了“赵丹书画遗作展览”。开幕式那天,凤霞阿姨由家人背着亲临展厅,一幅一幅仔细观看我爹的遗画。她对于我爹的这份情谊,不能不使我铭心刻骨。

我跟明远结合时,首先带着他去见干爹干妈。当时干妈喜笑颜开,握着明远的手,对他反复端详,笑眯眯地表示满意。她一字一顿地对明远说:“从今之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姑爷啦!我们的阿青,这下子就交给你啦!可怜她受了不少苦,一门心思只知道献身于舞蹈事业,过去没有人好好疼她。见了你,我可就放心啦!今后你必须全心全意地疼爱她呀!”

实际上,干爹干妈的夫妻情深忠贞不渝,是青年男女学习的榜样。萧乾先生说得好:“祖光和凤霞共同生活四十多年,历经风霜而恩爱如初,他们二位凭才气、辛勤和毅力做出了不容漠视的成就,他们是本世纪中国最了不起的一对儿。他们的姻缘,证明男女的结合关键首先在于相互间心心相印的爱慕。……最近欣闻纽约美华艺术协会林肯艺术中心和纽约市文化局授予吴祖光和新凤霞亚洲最杰出艺术家终身成就大奖。倘若要我投票推选建国以来最有成就的艺术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凤霞一票!”

干爹吴祖光花费了整整8年时间,完成了13集大型电视系列剧本《新凤霞传奇》。这是对干妈的最好的纪念。我们衷心期望这部电视剧早日搬上荧屏,使新凤霞的美好形象永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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